相遇萊特堡

        曾經在美國的學前學校教兩歲班的小孩，對當時仍無孩子的我來說，面對小朋友間的糾紛，實在是束手無策，只得機靈地看班導師如何處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好啦，不消一分鐘，便有狀況啦！一個小男孩搶了小女孩的玩具，小女孩哭了起來，導師不緊不張地說：「去搶回來啊！坐著哭沒有用，自己去搶回來，如果你還要玩的話。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哇！這對我們這些在“禮儀之邦”受教育的人來說，實在是一大挑戰！通常我們都覺得，應該先叫搶玩具的人還玩具給小女生，而不會叫被搶的人自己搶回來，畢竟“搶”這個動作，似乎是不對的。然而，結果通常是：小男孩不願意還玩具，而小女生也不敢搶回舊玩具，剛拿到的新玩具沒多久又被搶走了，小女生呢？只好再哭起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當時我並沒有採納前輩的做法，而一味地以“和解”為處事原則：哄騙脾氣較溫和的一方玩別的玩具來避開僵局。幾週後，個性較強的便越來越會自救，搶回玩具、打回去、咬回去運用自如，也從來不哭；但是個性較溫和的孩子，便整天以淚洗面，偶爾玩玩沒人要的玩具，甚至原本已經會自己大小便了，極度的不安全感下，讓他又退回嬰兒期。

我呢？只能覺得很抱歉，實在沒能力又要換尿布，又要照看能自己上廁所的孩子，好不容易輕鬆下來，可以跟十一個兩歲的孩子坐下來講個故事，故事還沒開始呢，哭聲一起，又要忙著救火了！當時真是一方面希望馬上離開這個鬼地方；一方面也暗暗發誓，以後自己有孩子，絕對不送到幼兒園這種殺戮戰場來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所以了，一準備懷孕，就名正言順地辭了工作。直到女兒出生，有天，一歲半的女兒玩具被好友大三個月的兒子搶了，女兒反手便打，當時對做媽媽的我來說，第一個反應便是：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「不可以打人喔，你要說“哥哥不要搶玩具”。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沒想到女兒學得真快，過幾天，同樣的情形發生時，女兒不再打人了，但卻以尖叫伴著一疊聲的“不要搶玩具”抗議。想想，只要不打人就好，便任由女兒尖叫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女兒二十一個月時，帶她去找我大學時代的同學玩。同學有個剛滿兩歲的兒子，才一會兒功夫，便聽到女兒大哭！是小男生推了女兒一把，小了一號的女兒跌坐地上，馬上哭了起來！兩個媽媽，一個關小孩處罰，另一個直安慰沒關係，要孩子別哭，哥哥只是想跟妳玩，不小心推倒的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然而，一陣子後，被放出來的哥哥，也許以為這會哭的東西挺好玩的，於是如影隨形地跟著她，女兒被嚇得直叫：「走開走開，不要弄妹妹！」而且哭著要媽媽解圍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和同學不堪其擾後，各自告誡自己的孩子︰一個不要惹妹妹，一個不要老哭，打回去就是了！可是幾分鐘後，我那被“教育”得很好的女兒，還是哭著要我拯救她！我順手拿起自己的外套說：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「牽牽抱著媽媽的服服，就變得很勇敢了，對不對？牽牽不哭，哥哥打妳，妳就打哥哥，他就不敢再打妳了，好不好？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女兒含淚說好。我和同學繼續在廚房弄飯菜，當哭聲再起時，同學要我不要再插手，否則女兒永遠以哭來求救，而不自救。我想想也對，媽媽不可能保護孩子一輩子的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可是當女兒哭到上氣不接下氣，慘狀可怖時，我還是心疼地過去抱女兒解圍，跟她說：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「媽媽不可能一直在這裡，對不對？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女兒雖然懷疑，還是抽噎著給媽媽一個順從的答案：「對。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「那，如果哥哥打妳，牽牽要怎麼辦？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「躲到媽媽肚肚裡，睡覺覺。」因為我曾告訴她，小時候是住在媽媽肚子裡的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「不對，如果哥哥打妳，牽牽要怎麼辦？」我再問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「一直哭一直哭！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「不對，如果哥哥打妳，妳就要打哥哥！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「牽牽不敢。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「牽牽敢！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「牽牽不會。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「牽牽會！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「牽牽害怕。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心疼地擁著女兒，想著，怎麼會這樣呢？我們的教育方式真的錯了？“和解”不能解決問題，只會造成孩子膽怯的心態；保護過多，更加重他們的依賴感。我們要教孩子的，是不是應該是一個能自己保護自己，解決自己困境的勇敢態度？而不是一種息事寧人的心態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女兒的哭，似乎讓我看到了長久以來，中國人找靠山、比來頭的行事包袱，一代一代的惡性循環下，什麼時候才能解脫呢？難道總要等到有一天，孩子和我們一樣糾纏於人事是非中，我們才能終於了解，中國人溫馴的姑息態度，其實就是當時息事寧人的結果？而西方人勇往直前的法理精神，才是真正成就一個法制社會的關鍵嗎？

（發表於台灣日報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