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趴在餐桌上,剛離枕的髮,凌亂地寫著疲累。灰白髮絲不再躲藏,大方吞噬了大片領地…
「好累。」你說:「睡睡醒醒,夢見好久以前的事,夢見西班牙…」
「昨天我在網上查詢以前在西班牙住的宿舍,居然看到照片!」你繼續說:「一點都沒變,舊舊的黃色,再老也是那個樣子了!那個網站,只要記得住址就可以看到房子現在的樣子,即使不記得,沿著街走也可以一棟一棟地找到想找的地方…」你的眼神一點一點地亮起來,喝了一口咖啡,義大利Bialetti壺蒸餾出來的咖啡,很香。
「妳知道嗎?我寫給以前在西班牙的同學,她居然回信了,可是得了癌症,還好現在控制住,前幾年也離婚了…」
「我還找到在葡萄牙自助旅行遇到的好人,他當時開了一家清潔公司,帶我逛市區,請我吃飯。我上網查照片上貨車的名字,他的公司現在是葡萄牙最大的吸塵器進口商,上面的相片看起來跟他當年一模一樣,我想是他兒子吧?他兒子那時跟我差不多大,現在滿頭白髮…」綠色眼珠子在暗裡是黑色的。
「以前大學一起修德文的一對夫妻,先生現在是德國圖書館的館長,太太在學校裡管交換學生的事,他們回信給我,說還記得我…」
「還有一個人類學的朋友,每次來我的公寓就對我的祖傳小銅瓶虎視眈眈,一直說很罕見耶!我真怕哪天被她偷了!她發表了好多有關未開發國家的水源污染報告,現在住在印度…」
「我的歷史教授回信給我了,前年我們搬家,紙箱沒貼好,蓋子被風吹開,裡面的大學報告沿路飛,記得嗎?那份報告給教授評為年度報告,可惜不全了。我寫email給教授,兩年沒收到回音。前陣子想,也許他不看電腦的吧?那麼老了,少說也七八十了,是不是還活著也不知道。所以就寫了一封信寄給他,居然收到回信!長長兩大頁,說是電腦有問題,沒收到我發的email,還說他沒有留著學生報告的副本,很抱歉。那麼老了,還一個字一個字地回信給記不得的學生,我已經很感動了…」
「大家都老了,好老了,妳覺得我也很老嗎?怎麼一直在想以前的事呢?」
「為什麼從前的朋友都不連絡了?為什麼找我的總是客戶?或只是要我幫忙?沒有純粹只是問候的老朋友?」
「今年就是我大學畢業二十五年,想回母校看看,可是不知道有沒有同學會去?好像大家都忙,都混得很好沒空,只有我在這鄉下地方當賺不了大錢的律師,去了也很丟臉吧?我還是高中全校選出來最可能成功的人,沒人料到我會拖離不了這個小鎮…」
「一起出去走走好不好?今天不修房子了,我好累,不想只是工作,永遠做不完的工作…」
「我想去看看以前住過的公寓,學校,還有小店…」
於是我們在天氣異常轉暖的二月,去了一個老舊的社區,斑駁的磚牆像老人佈滿斑紋的臉,四周寂靜冷清,一個被人遺忘的地方。我們的車在巷弄反覆來回,迷路了嗎?
「應該是這棟吧?以前沒上漆的,磚牆好好的,為什麼上漆呢?都不像了…」我過街,蹲下,想幫你和老房子照張相,身後的房子變小,你和老房子並肩站著,彼此打量:「這是我的窗戶吧?我住地下室,只有一個高高的小窗戶可以看到院子,院子以前沒有圍牆啊!看不到裡面了,樹還在,還好…」終於認出對方後,老房子和你默默地凝視對方,窗台上前夜的霜悄悄溶化,一滴滴落到下方微凹的泥地,積水映著房子和一個中年男子…許久,你抬頭,滿意地揮手:「走吧!」結束二十多年來重逢的問候,放下了心裡的牽掛。
你走出鏡頭,我來不及按下快門,只照到孤獨的房子,變了樣子,讓你差點認不出來的過去。
車子又繞了房子一圈,你說:「以前我總是從後門出來,走這條坡道去上課,要走半個多小時,走了三年…妳看這家超市還在!」一家擠在許多店舖間的小店,好像雜貨店!「我打工的五金行被買了,翻建成這棟大樓。」大約十層樓高的建築,每扇門都有個陽台,像台北的公寓。「沒錯,都是有錢人在DC的公寓。」
「這棟應該就是法學院吧?有點記不得了,以前都是急著趕進趕出,沒仔細看…有這麼多柱子嗎?」長形兩層樓高的微黃石版建築,有個半圓形的前廊,兩邊各有兩根圓柱。法學院旁停下一部凱迪拉克,下來一位長髮女孩,戴墨鏡、黑色長風衣下踩著細跟長馬靴。「連女孩子都沒變!我們那個年代的女孩都這樣穿,說是品味。」
進了樓,右邊是詢問中心,沒隔間的辦公桌間放著幾台電腦,給學生自由使用;左邊是散了幾張沙發、桌椅和自動販賣機的休息區。我們走向面前的階梯,下樓。
「地下室以前是餐廳,來買杯咖啡吧!」現在還是餐廳,只是因為是週末,沒有學生人潮,沒了感覺,像鬧空城記。看著空桌椅,你有些失望,可是又像個想秀房間給客人看的孩子:「帶妳去一家泰國餐廳,我以前常去的,很道地又便宜,我的朋友被我帶去以後都上癮了!」
車子進了小市區,小吃店密密地排在街道兩旁。「就是這家。」我拍下了在你和方向盤間的小店,招牌在你眉眼下閃光。「喔!」店門的泛黃告示寫著:關門,謝謝大家三十五年來的光顧,二零零四年六月。「唉!」你再次嘆息,沒人有安慰的勇氣。
「走了吧!」你說。
- Mar 23 Thu 2006 23:25
中年危機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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