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國十六年,這次是我第四次返台,離上次回去有六年半了,前幾次不是單獨回去,就是只帶一個女兒,原因都是旅費太高,這次不能再有藉口,得帶洋女婿回去拜見一下父母,還有就是上次回去還是嬰兒的女兒們,也該看看外公外婆,趁她們還半聽得懂中文的時候。
返台的主要目的是省親,而且只有短短兩週,還能去哪裡逛逛嗎?洋女婿說:「那個很好玩的地名,叫什麼斗六?不是妳出生的地方嗎?我上網看了,市區有很多老建築,看起來像是巴洛克式的洋樓,去看看吧!順道去喝台灣最有名的華山咖啡。」
「真的?什麼咖啡?什麼巴洛克式洋樓?我怎麼都沒聽過!」
「對啊,人通常對居住地一無所知,有空只想往外地跑,還要洋鬼子介紹才知道!」
我把斗六官方網站換成中文,果然看到一長段美麗的西洋牌樓!據說,斗六是雲林縣最早被開發的地方,約在十九世紀。洋房的牆面構圖大致可分成由下至上四部份:樓下為騎樓,舊時稱做亭仔腳;第二部分為介於一樓和二樓間的水平帶,有細緻的雕刻;第三部分是二樓的長條型窗戶,具有強烈的垂直感;第四部份最美,為俗稱女兒牆的假山牆。整條太平老街成排的洋樓緊密相連,頗為壯觀,因此被稱做斗六大街。
有這個奇特的發現,當然得謝謝凱!更令人驚訝的是,年近七旬的父親也知之甚詳,即使步行不便,仍頗有興致地開車載我們逛,等拍完照,我又貪心地要求:
「去老家看看吧,我是說外婆家。」
「好啊,想去就去啊!」平日嚴肅的父親,這幾天總是面帶笑容,做足了體面的國民外交。
轉了幾彎,喜歡抄小路的父親終於在一處雜亂的建築外停下。「摟是加!」父親改用台語。
「奈是加?譕看丟啊!」母親應。三合院只剩下左右兩護龍,中間外公外婆的正廳沒了,只見臨時搭起的大紅廟台。 在不變的野柳礁岩,
「甘是加?」我也問。
「丟啦!」不多話的父親在車內堅持,大夥有些遲疑地下車。古往今昔,這落三合院在二十多年前由舅舅轉手他人,買主一直沒做任何動靜,每次返台,我總會找機會去拍幾張照,雖然大門永遠深鎖,簷上不知何時何人掛著的紅白直條塑膠袋也還在,但是看到了,總是覺得心安。右護龍在前些年易手了,母親說左護龍的滿嬸婆也搬了,舊時遊玩的房舍庭院在眼前消失關門,驟然已不屬於自己。
記得正廳有兩個入口:左間是釘成一片木床的“總舖”,返鄉的孩子晚間休息之處;右間是有祖先牌位的客廳,我和外婆做雞籠的地方,那時我不到六歲,外婆用竹片編雞籠賺外快,我看著看著,居然也開始幫忙起來。外婆話不多,總是緊閉著嘴編,組先牌位飄著一室陰冷,像外婆永遠冷峻的臉。有時外公會帶我出去,去的是街口的小店,和小店老闆喝酒吃花生。我也爬上高高的凳子,也撥花生吃。直到聽到外婆叫我的聲音,才趕快跟外公回家。外公也不多話,我想,外婆是不快樂的。我要隨父母回台北時,外婆噙著淚:「後拜甘欸記咧我這咧老姑婆?」我說:「欸啊,奈欸昧記!我夠昧尬妳穿針咧!」我還要幫妳穿針線呢!我依然愛她,那時她四十了吧?正好是我現在的年紀。
介於左右間的是主臥房,好像是草蓆編的塌塌米吧?很陰暗。我只記得角落裡的夜壺,外婆叫它“尿斗仔”,灰赭色的塑膠盆,讓整個房間永遠散著尿騷味。
從左間通舖往後走是廚房,有個竹製碗櫥。後門出去的後陽台可以洗衣洗澡。我不知道大人們在哪裡洗澡?但是外婆是幫我在後陽台的大木桶邊洗的,兒時傻傻的,記憶片片段段,總搞不清週遭是怎麼回事?
「甘是看摀丟啊?某港咧!後壁亭仔甘購踱加?」我回神看著大紅廟台,母親此刻正執意地往後院走,口中直叨,說的是:如果真是這裡,後院的親戚亭仔伯應該還住這,嗓音透著慌亂的愁緒。
我拍著不管是不是的舊宅,找不到前院的井,也沒見著後院的茅房和籬笆。
「有個小女孩,叫什麼珍?和我差不多大,我都開籬笆門去找她玩…」
「甘是亭仔應查某仔?嘎叫門看邁?」母親也不徵詢父親的意見了,抬手敲門。
父親慢慢踱步而來,由著平時安靜的母親去敲生人的門。這裡是母親成長的地方,也是我度過六載童年之處,找不著舊時居所,我們一樣慌張。
「借問,亭仔甘是踱咧加?」亭仔住這嗎?
「是啊,闌是什麼人咧吹?」請問哪裡找?
「我是對面石仔查某仔,借問妳是?」
「我是亭仔應某。」
「拍謝喔,來看故厝啦!奈無去啊?」
「是啊,故年拆去啊!」
一旁舊時阿祖住的右廂房後簷上,長滿了亂草,盤結穿透泛白紅磚夾縫,也許再過些時日也將傾頹,人事總會如煙消逝,後人只能在舊照裡尋,尋心裡的故鄉和一段往事。
四十年前的外婆,有著我現在的年紀。但是併攏在雙膝的手,多了份拘謹;
著一襲舊式的棉衫,恍若自前朝走來。
四十年前的母親,抱著我,
也許穿著新買的花格裙,
也許也給我包裹上染著陽光香味的被套,
只是,透過黑白的鏡頭,
僅見著不同層次的灰。
三代女子,在貧乏的年代裡,
留下一張兩吋見方的紀錄,
說一段平凡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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