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的綜合大樓快蓋好了,我瞇眼看那棟新樓,突然發現那牆壁和風樓的磚一樣呢!剛搬來風樓時很高興,因為他說最喜歡風樓左邊的楓樹,我因此心緒常隨風飄出窗子,流連在窗外的楓林中…
我的個頭小,坐第一排,桌子就靠著他的講桌,每次發下作文本,看到分數後,我會偷偷地和後座的華交換賞文,高高的講桌擋著我的頭,我想他不會發現。
他有一頭捲得很自然的髮,右頰有個酒窩,一百八十公分,站起來像是要頂著天花板。他總是詭譎地橫掃全班一眼,然後轉身寫下新的作文題目,拿著粉筆在溝槽內敲掉粉屑,等著抗議聲從身後傳來,再給第二個題目,不行,再給一個!女孩們的反應永遠在他的意料之中。
他說:「我已經學會在妳們的嘆氣中,控制我的情緒。」
四十四歲的他,在女校又女老師居多的校園裡,格外引人注目,桀敖不拘的文人氣息,更讓他變得特立獨行。聽說原本唸的是外文,因為興趣轉唸中文,偶爾興起,會跟我們聊起字根字首,上起英文來。
曾說:「全是女生的教室,閉起眼,會誤以為四周無人;可是全是男生的教室,一進去就讓人覺得擁擠窒息。」
入冬時分,女孩們問:「我們校慶要穿什麼呢?裙子還是長褲?哪種好看?」
「這個嘛,」帶著父親和男友的寵愛:「我覺得妳們穿裙子好看…不過,在妳們這種年紀,穿什麼都好看…但是,怎麼打扮都不好看。」無視女孩的噓聲,他又說:「我覺得啊,妳們都有自戀狂,每次上下學經過大樓玻璃窗,總會轉頭看,其實,哪是在看商品呢?根本是在看自己的投影!」
他今天穿了件咖啡色的毛衣和同色長褲,說要講個翻案文章的故事,打開茶杯,沒水了!遞過杯子,看著我,要我去倒水。我慌張起身,腦袋淨空地去樓下倒了滿滿的一杯水回來。
華說他去年高一時的的髮型是小甜甜裡陶斯的直髮,一低頭,瀏海就往下滑,遮住眼睛,總得跟班上女生借髮夾,今年索性燙了頭捲髮。沒看過他直髮的樣子,聽來不可思議,原來他也會為髮所困。
像其他女老師一樣,他也會跟女孩們嘮叨:「做事需要時間,不能像太子丹那樣心急,要等時機。就像妳們有寒暑假一樣,過了假期長大一些,氣質就不一樣了!不會再有高一的傻氣。」
「要是四下無人,那作者怎麼知道呢?讀文章要存疑啊!」
「文章令人回味在於不露骨點破,要讓讀者自己去體會。做人也是如此,尤其是感情,不能強求,在事件堆砌中,有心人自能領悟。」
「學生的生活比較狹窄,一旦遇到不如意的事就覺得沒人了解自己,覺得寂寞。其實放開心長大,外面又是一個不一樣的世界。」
他在一群急著長大的女孩間,在這所傳說中鬧過師生戀的女校中,永遠是個新鮮的話題。雖然和女孩們的年紀差距越來越大,但是女孩們對他的情史、婚姻、家庭的好奇年年不減,他只在疑問中漸漸沉默。
我們班和其他他帶過的班一樣,在課間聯考壓力下,努力拼湊著他的傳奇:師母的長相、名字、血型、星座、哪裡畢業、小孩的年紀和學校…年輕歲月裡,永遠令人悸動的漣漪。
期末了,幾個公開仰慕他的同學編了一本日誌,記載今年課間點滴,聽說還有人放大他的獨照,掛在臥房。我不訝異,因為我也有一張有他簽名的獨照,在書頁間。
他拆開包了三層,我們送的禮物和由我執筆的卡片,闔上書,說:「妳們總以為我很灑脫,其實沒有,我很放不開,如果我灑脫,何必來教書?我和世間所有人都一樣,有凡間所有的煩惱,責任、情感和道義…逼得日子變得平淡,我很平凡,是相親結婚的,沒有妳們想像的浪漫愛情,一點也不神秘…很多人都這樣,我也一樣…」下課鐘響,他舉起課本,揚揚手,要我們不必敬禮了,然後走出教室,帶走了我的高二。
暑假間,幾個同學相邀尋去他的住處看他,看到傳說中美麗的師母,我沒去,忘了為什麼?只記得他沒發回的作文,他還記得我寫的那篇曾被他在課堂上朗誦、譽為壓卷之作的文章嗎?他會記得我嗎?抽屜裡還放著沒寄出的聖誕卡,也許永遠也不會寄了。
想留在學校看書,天下雨,三樓的窗台都濕了,我翻開書,看到荊軻傳,聽到他講課的聲音。同學說他的血型是A,前些天小文看到他,說他的頭髮剪短了。「還是捲的嗎?」我問,好怕事物改變。學妹說,她們班要求上古文觀止,他只好每天延後十分鐘下課;又說,怕趕不上進度,要他先上文言文,結果荊軻傳上了三個禮拜還在上!學妹班抗議,他氣得一節課就上完孟子!
畢業典禮,他居然來了!頭髮不捲,穿一件藍橫條紋的上衣,是博班邀他的,每人送他一支紅玫瑰,他淹入花海,遙望不及,直到典禮結束,我都沒再見到他。
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,他是我高二的國文老師,那年,我十七歲,留著旁分齊耳的短髮、白衣黑裙,走在玫瑰園間,屈膝,摘下眼鏡,對著鏡頭,留下高中生活的最後回憶。
- Oct 04 Wed 2006 20:38
那年十七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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