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年了,我過了一年沒有他的日子,反覆做過無數次他病癒出院的夢;夢醒時,多麼希望夢境是真,而現實是虛;多麼奢望那天永遠不存在!那麼,也許那天之後的日子就不會如此辛苦,不會突然在毫無提防下情緒潰堤。
去年,凱過世的第三天,我開車送才做完脊椎手術三星期的小女兒去上學,輔導室的老師說,醫生的假單說要休息四星期,所以還不能來上課,得多留在家一星期。我不敢相信學校會在這枝微末節上無法通融,萬分訝異中,我穩住聲量爭執:「醫生的假單是說最多能有四星期的假,並非一定要休滿四星期,我女兒希望生活盡快回到常軌・・・・・・」心情突然絕望起來:「因為我先生剛過世・・・・・・小女兒希望能轉移注意力,請學校通融,請學校讓她每堂課提早下課,避開課間推擠的人潮,因為她必須要慢慢走・・・・・・」我終究還是紅了眼眶,掉下淚來。
輔導老師給我一個擁抱,「很抱歉聽到這樣的消息!可是這是教育局的規定,因為如果她在學校出事,我無法負責。」
「那麼・・・・・」我擦乾淚,抬起頭,想起主治醫師曾給過我他的電話,「可以跟我說傳真號碼嗎?我想請醫生傳真給我新的假單。」
「可以。」
在等醫院傳真的空檔,學校另一名行政人員走來,「很傷心聽到妳先生的消息,他兒子跟我女兒念同一所高中,是好朋友,別擔心,我會想辦法讓妳女兒可以順利開始上課。」
解決女兒上學的問題後,我獨自走回停車場,又掉下淚,我得開車去凱的公司,因為他的客戶明天過戶,我得通知所有客戶他走了。自從開始去凱的公司幫忙後,我幾乎不曾自己開車,我們每天一起上下班,偶爾中午散步去附近的餐館嘗鮮;即使要加班,也不用再擔心晚餐沒著落,過條街就能外帶晚餐。在家當了十多年家庭主婦,這一年多重新當起上班族的日子,是我最忙、但是最充實快樂的時光!
可是今天我得獨自開車去上班,我開著冷清的車,經過再熟悉不過的巷弄,用極差的停車技術把車勉強停進停車格,走進這棟四層樓、入住了七位律師的大樓。走廊照例非常安靜,每位律師都關在自己專屬的門戶,他們通常只在走廊偶遇時閒聊、或是必要時才敲門轉介案子、徵詢對案子的看法,但是我也因此認識了大樓所有的律師。
我開燈,打開筆電,旁邊的答錄機上有七個留言,我按下鍵:過戶的客戶、銀行、仲介、公傷殘的客戶、需要簽遺囑的客戶、需要查登記地契進度的客戶、以及追問賣酒執照在最高法庭上訴結果的客戶。以往,我只要在紅單子上記下來電者的電話和留言,交給凱,就沒事了!現在,我必須想如何通知客戶?我不能只告訴他們噩耗,然後讓他們自己去另外找律師,他們會比我更沒頭緒!
對門的律師做的是公傷殘法,也是凱在醫院告訴我去問所有問題的律師,他說,即使那位律師不懂其他案子,也能幫我找合適的接手人。電話接通,是答錄機,那位律師不在。我心一涼,頓時不知如何留話?停頓兩秒後,斷斷續續講完話,語帶哽咽。
現在該找誰幫忙呢?
我想起凱告訴我的密碼,他的桌上型電腦的密碼,他說,他有個專門為我開的檔案,裏面有一些遇到哪類事情,需要幫忙時的朋友和電話,他的密碼是他的中文名字,漢語拼音。
我開機,螢幕上是他最愛的法國車,我輸入他在醫院告訴我的密碼,螢幕顯示:密碼錯誤!我重新確認沒有鎖住大寫鍵,再試一次,還是錯!試三次不對會被鎖碼嗎?我不敢再試,將電腦重新開機,又試了兩次不用姓、只寫名字的密碼,還是錯!再重新開機,把姓名順序對調,還是錯!我瞪著螢幕,凱跟我說密碼時,因為注射嗎啡,意識已經開始不清,無法說完一個句子,他也許說錯了吧?那麼,我現在該怎麼辦?眼淚又止不住流下。
我想起凱跟我說,那星期,因為我得住在醫院陪剛開完刀的小女兒,沒去他公司幫忙那星期,他突然反胃,跟那位做破產法的律師問有沒有可樂,可樂可以止吐,結果隔壁做房地產過戶的律師聽見,馬上拿了兩罐汽水給他。那位律師?應該可以接明天過戶的案子吧?
電話接通,他說他馬上過來。
我遞給他七張寫著答錄機留言的紅單子,他看了看問,「妳的答錄機怎麼操作?可以再聽一次嗎?」我按下開關,他蹲下,側耳傾聽。「別擔心,我會幫妳聯絡客戶,妳知道他有遺囑嗎?妳知道誰是遺囑代言人嗎?」
「是我,他說全部交給我處理,這是他的遺囑。」
「很好,是正本!妳現在必須先開一個遺產法人帳戶、買遺產法人公債,類似遺產險、登報公開他走的消息,債權人如果超過九十天沒聯絡就棄權、要專責一名律師負責清算公司和個人資產、要請法院確認清算律師、公認遺囑代理人、要有人真正負責在九十天內關掉公司業務・・・・・・」
「我完全不懂!你做遺產法嗎?你可以當我的遺產律師嗎?」
「他有指定哪位律師嗎?」
「沒有。」
「我可以教妳細節,妳先慢慢自己來,再決定請哪位律師。」
「好,謝謝你。」
「家裡還有其他人嗎?」
「只有我跟小女兒。」
「有人陪妳就好。」
之後的每件事都進行地很順利,這位律師幫我順利關掉公司,關掉遺產法人帳戶,沒收我一毛錢;大樓裡每位律師都盡力幫我,拒收分文,讓我非常感動。誰說律師都沒人性呢?至少我碰過的律師都很棒。
心理學上,對一般人遭遇重大事件的心路歷程有五個階段:否定、憤怒、試圖挽救、憂鬱、最後才是不得不接受事實(denial, anger, bargaining, depression and acceptance)有些還在否定之後加入罪惡感,在接受事實之後加入重燃希望與再出發(guilt, hope and reconstruction)。不管有幾個階段,這些階段經過了並非不會重來,並不是過了這關一定進到下一關,整個歷程也不會有一定的順序。
任何人,在沒經歷過重大挫折時,都不太會有去探求這些理論根據的動機;但是,即使心靈恐慌到會藉理論來審視內心,也無法因此找到能平撫情緒的答案。每個人有每個人度過難關的速度與方式,急不來也逼不得,個人內心必須與傷痛做長期對話,妳的心會告訴妳下一步該怎麼走。
剛知道凱生病時,我們倆都經歷過所有的階段,也一致認為沒有人會喜歡太過自哀自憐的人,於是我們選擇不書寫、不在臉書上、部落格上貼罹病文章。如此,似乎讓生活裡,至少有一小方天地是健康的、快樂的。
他走後,我一直在家裡各種角落裡尋他:我找到了他從前在電話語音信箱留給我的話、找到了email信箱裡從相識到最後所有的信、找到了零零散散有他身影的錄影、找到了他彈鋼琴的瀟灑,和演講時的自信風采,可是,我找不到任何寫他病痛時的文字。
因為我當時拒絕寫,拒絕了六年。
書寫對我來說,是為了保有當下觸動內心的感動,也許快樂,也許悲傷。許多感動過了會淡,甚至遺忘,我不願忘記任何對他的記憶。因此,我想找回舊時的心情,即使是痛徹心肺,也不想失去,這些年,這些心,事;畢竟,逃避和否定都無法改變事實。
我將慢慢面對七年前開始的夢靨,希望藉此能幫助自己度過想他的時刻。這樣的書寫很黑暗,沒有需要的讀者請跳過;若是有同樣遭遇的讀者,則希望能帶給你們一絲悸動。
這只是我目前以為可行的療傷法,如果沒有幫助、如果更加嚴重,也就沒有持續下去的理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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