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遇萊特堡

        「誰？妳說我媽他們啊？他們坐計程車回去了。妳還在生氣啊？別想太多，只是給他們老人家安心而已，不用在意，婚事還是會照辦的。」
        「你跟我求過婚了嗎？」
        「嘿…」

訂婚 

        文文，一個乾扁四季豆女孩，今年二十六，長相普通，那種看過十次也不會讓人有印象的女孩；偉國，今年二十九，倒是皮膚白皙，不高，但是配上雜亂的粗硬豎髮，像個沒剝殼的白筍。他們四季豆配白筍，找不到更好的配料，眼看四季豆更乾扁，白筍日漸發福，在一個有月光的晚上… 

        懷孕後，眾親朋好友最常問的，莫過於「是男生還是女生啊？」剛開始，因為還沒照超音波的關係，無可奉告，卻因此而引來了人類的好賭天性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「我看啊，肚子很高，是男生！」一位有個女兒的太太說：「我當時的肚子就很低，是女生。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「心跳較慢，是男生。」書上如是說。趕忙求證於婦產科醫生，醫生笑說：「是有此一說，低於140是男生；高於150是女生。你們呢？正好處於模稜兩可的尷尬區，但這也不是很準的。」

十一月十七日
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今天我們在playground（操場）玩的時候，我和Holden跑得很快，要坐著從山洞的溜滑梯溜下去的時候，不曉得是誰把我們推下去，我跟Holden擠在一起，Holden就撞到嘴巴，我跌倒撞到膝蓋，就弄著膝蓋說，好痛。Holden跑去跟老師說完他的話，就是“Joanne's leg….”（牽牽的腳…），嗯，我不會說，然後我也跑去跟老師說，我的膝蓋痛痛。是Tyler推我們下去的，Zachary跟老師說，有小孩推我們，老師說：“O.K., Zachary, go play.”（好，Zachary你先去玩），老師看一下我的膝蓋，說我沒關係。Holden的嘴巴變成黃色的，黃色的嘴巴就是沒有流血，可是很痛；紫色的嘴巴就是流血了。Holden沒有流血，我們都很勇敢，沒有哭。Ms. Hoffman（助教）那時候有看到，說：“Tyler, No.”就叫Tyler進去教室，坐在那裡想想看，然後就不管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公婆和小姑昨晚剛到，妙真一大早起來，餵完小女兒奶，換好尿布，把小女兒放在嬰兒床上玩，就趕快煮稀飯，拿出麵筋、肉鬆、辣筍…等平常在美國不捨得吃的貴東西準備早餐。然後上樓看看大女兒，她已經醒了，看到媽媽，甜甜地笑了，妙真幫她刷牙洗臉，梳了兩條小辮子，弄了碗稀飯給她吃，這樣上下樓的走步聲，吵醒了公公，妙真不好意思地說：
        「爸，吃早餐了。」 
        公公看看桌上的稀飯：「我不吃稀飯的，我早上都吃苦茶油拌麵，簡單！」

         三十二歲的情人節，你送我一台自己拼裝的電腦，用的是堆在學校走廊廢棄的電腦零件。你要我親手開機連線，耳邊隨即響起奇妙的電腦撥號，眼前螢幕上緩慢開啟了另一扇窗，你說，想跟你說話可以送電子郵件，像這樣，不用打電話，有信件來了，就會有一隻公雞跑出來告訴我。對當時已經陪你在美國讀書六年，有個不到一歲的寶寶，每天只能待家裡的我來說，確實是個大禮！
        一年後，上網找資料、投稿、和朋友傳信，對我來說，已成了每日消遣。然而，你也越來越忙，說需要晚點回家，用學校功能較強的電腦來寫程式。有一天，電話找不到你，電郵也連絡不到你，你到了半夜十二點才回來，孩子睡睡醒醒，看到你，高興地叫爸爸，可是我說不出話，怕一出口就要吵起來。
        然後，我發現你有個網路情人。網路情人小我七歲，小你十歲，也是從台灣來的留學生，就住在隔壁城市。你一點沒有抱歉的樣子，你說，只是玩玩而已！看看三十六歲的你，還有沒有魅力？況且，她住那麼遠，能怎樣呢？如果我不喜歡，你不和她連絡就是。正值壯年的你，臉上帶著自信的笑，我移開目光，偷偷看著窗玻璃上，反射出來自己疲倦的臉，以前豐滿的雙頰沒了，顴骨高聳起來，兩眼空洞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兩年後，你多了個網路幫手，你說，寫程式常會遇到難題，找個可以互相討論的朋友是很必要的。可是沒必要是女生啊！我說。你轉頭繼續看著電腦：｢我沒刻意去找，能找到願意幫忙的就不錯了。」她住在隔壁城市，出差的時候，你和她約出來吃飯，你們在電子郵件裡說：｢很高興見到你。」我失控地要你答應不再和她連絡，你笑笑說，放心，她那麼胖，我不會喜歡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中國人喜歡送禮，講究禮數，在美國，就可得要小心了！除非是秘書或大家一致的決定，否則單獨送禮，即使是個聖誕大節，也會給人賄賂的感覺。再者，美國人送禮重心意，往往不會是太貴重的東西，太大的禮只會讓雙方倍覺尷尬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在美國求學期間，只收過一次禮，是一位美國鄰居，為了感謝我們在他生病時送飯給他吃，而回贈一面德州州旗，這倒是不錯的國民外交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等到我畢了業，在一家貴族幼稚園教書，一開學，老師們就彼此抽籤，決定聖誕節時的送禮對象。本想著，完蛋了！這麼樣的大節，該送什麼？沒想到十二月才剛開始，家長們就先示範了！我總共帶三班：兩歲小孩上午、下午各一班，每班七個小孩；四歲班有十四個小孩。每天陸陸續續有小孩帶著禮物來送老師，拆開精緻的包裝，往往發現是個溫馨可愛的小禮物，像小孩自製的卡片、好看的糖果、或是聖誕掛飾。不管禮物的大小如何？收禮時的感動是一樣的。覺得每天回家時的心情都是滿滿的，最後索性不拆了，一包包凌亂地散在揀來的小聖誕樹下，等著聖誕夜再拆，小時候常夢見的一屋子禮物，真的實現了！

        記得幾年前，才剛到幼稚園工作沒三天，就收到一張同事的結婚卡，卡片非常講究，用了兩個封套，另外還附一個小回郵信封，讓收信人回覆要來參加與否？顏色一如白紗禮服，素淨得很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隔了幾天，又收到幼稚園秘書發出的通知，有一個為新娘舉辦的婚前道賀活動–Kitchen Shower。乍看之下，實在不知所云！為什麼跟廚房有關？是在廚房舉行嗎？通知上還註明了一家百貨公司的名稱和地址，要大家去那裡買禮物，這更奇怪了！為什麼還指定買禮物的地點？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時間，不好意思地拿出那張通知請秘書解釋。才知道原來，美國人習慣在婚禮前，選一個日子送新娘禮物，而未免禮物重複，或送了新娘不喜歡或不合用的東西，這對新人通常早早就選定一家連鎖性的百貨公司，註冊結婚禮物。百貨公司只需給新人一個掃描機，新人在看中的禮物標籤上，用掃描機讀進貨品商號，所有聯鎖店的電腦資料裡，馬上顯現所有新人想要的貨品相關資料，如：花色、尺寸等，絕對不用擔心送禮的人會買錯東西。Kitchen Shower的意思，是指所送禮物以廚房用品為主的慶賀活動；當然，還有以新娘用品為主的Bridal Shower；或是廣義的Wedding Shower；甚至是為即將出生的小嬰兒舉辦的慶祝活動–Baby Shower。

        記得第一次到美國的餐廳用餐，美國朋友付帳後，幫我算出該我付的一部份，我在十分訝異下掏出錢，臉上強忍住痛苦的表情回家。一進門，馬上抓出計算機，整整比價目表多出百分之二十三，多可怕啊！怎麼都想不出這百分之二十三是怎麼來的？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四處跟其他元老級的朋友打聽，才知道百分之八是稅，剩下的百分之十五則是小費。小費要這麼多啊？是的，只要超過五個人，百分之十五的小費是餐廳自動加上去的，儘管那些服務生所做的服務只是上菜、加水、收盤子，甚至有的服務生上了菜後，就躲得不見人影，直到送帳單來！至於少於六個人呢？那就可以自由給小費啦！但是，百分之十是跑不掉的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若是覺得實在沒有被服務到呢？比方有一次等上菜等了近一小時，火爆脾氣的我氣得要奪門而出！平常血氣方剛的先生，這時卻按住我，說先去廚房看看。餐畢，我不肯留任何小費，先生卻以「不太好吧！」留了一塊錢意思意思。更有甚者，像去自助餐廳，得自己拿菜、拿水，只差不用自己收盤子！這種要給小費嗎？偷眼看看鄰近的美國人，有給的也有沒給的；若和比較“紳士”的朋友同席，總是一句「不要讓美國人笑我們不懂禮數！」哇，一頂大帽子扣下來，只好乖乖奉獻了。

「妳到底要我怎樣？」

「我要你跟我道歉，你想想看，你每次…」耳邊響起嘟嘟聲，筱雲楞了一下，滿臉錯愕地摔掉電話，大女兒瞥眼看了看她，趕緊低頭吃飯；小女兒卻還傻傻地纏著媽媽要喝牛奶。筱雲還楞在電話旁，不可置信地瞪著電話，胸口劇烈起伏著，右下肋骨處又隱隱痛了起來，她按著胸口踅到冰箱，倒了杯牛奶給女兒，旁邊微波爐的玻璃門上，映著一張扭曲蒼白的臉，她嚇了一跳，伸手攏了攏頭髮。

半晌，左手又抓起電話，用力地按著那一連串可恨的數字。拜科技之賜，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堆代表這個人的代碼，一唸出來就馬上讓人聯想到相對應的人，人可恨，連數字也變得猙獰起來！

十月十二日

 （在回家的路上）

        正在幫孩子換尿布，門鈴響了，以真嘆了一口氣，匆忙包裹好孩子，實在很不想貿然開門，這種時間！不是推銷員就是傳教士！可是孩子這時吵得外面都聽得到了，假裝沒人在家已經不可能。只好左手抄起孩子跨在腰上，一步一跳地越過滿地的玩具，奔下樓開門。唉，就知道又是個穿西裝的推銷員！喔，或者該說是傳教士吧！以真累得抬不起頭來，眼前擦的晶亮的黑皮鞋、全套黑西裝、還加了件黑色長風衣呢！嗯，這人還穿得挺講究的嘛！雖然還是很疲憊，可是以真這時已經多添了些許好感，便微笑地抬起頭…

「欸，怎麼是你呢！」直覺地要抬手攏攏頭髮，一抬手，才看到手上剛換下來的尿布：

「抱歉，正…正在換尿布…」滿臉的尷尬，真想把自己變不見，他只是笑著看她，等她︰

九月二十七日

         「牽牽起床咯！」

        小魚是個普通的鄰家女孩，是個你我唸書時，總會碰到的女孩。也許因著唸歷史的關係，小魚喜歡一切古老的東西，對一切現代的事物永遠戒備，若是不得不碰時，總得辛辛苦苦地去適應，像是被人活生生從古代拖到現代一樣驚恐，一樣格格不入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大半的時間裡，小魚習慣躲在家裡，蜷曲在沙發上，看她愛看的書，整個月不出門都沒關係。屋子裡，她的世界，小而單純；外面的世界總讓她措手不及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她是個蟄居的女人，她怕一切會動的東西，怕腳不著地的感覺，怕到連自己都討厭自己！

十年前，才剛結婚半年，各自放棄了台灣半大不小的工作，來美國重做學生，只因夢想著留學生的異鄉閒情，就這樣傻傻地成了沒根的人。當時既不徬徨也不害怕，反而充滿著新鮮和期待，從沒想過失敗會是何種感覺？

也許是年輕吧！為了準備托福考試，整個暑假的上課期間，每天早上他吃兩個自製漢堡，她一個；中午他三個，她兩個；晚上他三個，她兩個；吃了十五個禮拜。當時並不覺得怎樣，還得意洋洋地到處宣傳這種省錢、省事又超級營養的方法。

「知道嗎？我們一個禮拜只花十四塊美金，一個暑假就各胖了四公斤！」

「妳不要站在這邊這裡，廚房的人進進出出，很危險，妳回家吧！沒有經驗做不來的，回去吧！」

淑惠僵著尷尬的笑臉，儘量挪著瘦小的身軀往門邊站：

「可是…老闆要我在這裡看看…」

        老先生老太太早就穿戴整齊在門口等我們了，雖然沒時間歇口氣，但是看在可以去高級餐廳的份上，心情還是挺好的。
        餐廳是在河邊的觀景商圈，可是老人家不喜歡外面的桌子，只好就著桌上的燭光看窗外河上的景緻。兩個男生都點羊排，五支羊丁骨站著圍成半圓形，我點牛肝，可惜太甜了，還好巴西烤香蕉不錯，青香蕉去皮後塗上有些甜的巴西醬料，烤出來酸酸甜甜，又不油膩，很特別。佛州因為靠近南美，許多南美移民，是嘗試南美奇食的好地方。
        飯後大家都叫甜點，不叫好像不給面子。所以我也點了蘋果派艾拉濛a la mode，一種派皮夾烤蘋果，配上冰淇淋的甜點。胖胖的高腳杯裡，有溫熱的派，上面蓋著冰淇淋。冷熱夾雜的口感很奇妙，沖淡了派的甜膩，加上冰淇淋的爽口，有點像炸冰淇淋的意境，可是沒有那樣的高難度，自己在家也可以試著做，這就是美國餐給人的感覺。

        三月初春的時候，馬里蘭州還在冰點以下，隨時有可能再降雪，這時候在佛羅里達州該是怎樣的天氣呢？網路上說，華氏八九十度吧！是夏天的溫度了，可是會有多熱呢？習慣了現在二三十度的天氣，我已經想像不出夏天是怎麼樣的感覺了。
        我打開衣櫥，拿出兩條短褲、兩件短袖上衣，不可能要穿無袖的吧？襪子呢？帶幾雙吧！然後，又不放心地塞了幾件長袖薄上衣、牛仔褲，似乎沒帶毛衣、厚外套，就已經夠妥協了！泳衣呢？帶著吧，男友說，妳盡量帶吧，妳的衣服小得佔不了多少空間！
        他可能是世界僅存、不嫌女友衣服太多的男生了，也可能是我的衣服真的太少了，或是太小了！

二○○○年九月二十六日

夜裡微笑地醒來，眼前還留著男人熟睡時的孩氣，她緩緩地坐起，偏著頭，一下一下地順著及腰長髮。

婚姻很重要嗎？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？最近只要看見婦人抱著小孩，打從心裡就覺得她們可憐；路上一前一後的男女，絕對是夫妻，她才沒那麼傻！沒確定婚後會幸福前，絕不輕易掉入愛情陷阱。

記得大學時，班上幾個笨女孩，早早給自己死了會，只有她，跟所有的男同學都像哥倆好似地，推來撞去不說，還老在女生宿舍前當張老師；誰暗戀誰啦，失戀啦，全找她吐苦水。她常想，喜歡誰就直接去說啊，幹嘛老找她聊！於是便在心存挑釁下，答應了幾次邀約。只是，卻總是沒名沒份地，話題老繞著別的女孩轉，從沒有自己的舞台。久了，每個男同學的家境、個性，全都不設防地暴露在她面前，她對男友的標準，也更加清晰。

        女人和男人大吵一架後，冷戰了三天。第三天晚上，女人繞到側睡的男人旁，擁著男人的頸說：「我們不要再吵了，好不好？以後每天睡前，你都要抱抱我，跟我說愛我。」女人嗲嗲地說著，以為她還是可以跟男人作任何要求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男人翻過身，脫離女人的擁抱，說：「這多做作啊！而且，為什麼要我做？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女人空了的雙手，僵硬地縮回剛買的赭紅蕾絲內衣旁，蓋好微露的臀，透明薄紗在寒冷的冬末裡顯得可笑，冷戰三天後，逼自己撒嬌的熱度只夠維持三分鐘，眼前的男人，卻還站在台階高處不肯下來，女人告訴自己，再有耐性一些，總要讓新買的內衣值回票價吧！她挺起薄紗內的乳，送到男人眉梢：

        她又懷孕了，第三胎，壓根不可能有的，怎麼會呢？她告訴他，他只呆了一秒鐘，然後笑著回答：「喔！」沒事人似的。

「怎麼辦呢？」她問，像是自言自語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「什麼怎麼辦？你不要嗎？」

        夜幕低垂，她常想起…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那天，他小心翼翼地作著筆記，看著小他四歲，卻故作老成的女孩，一邊交接著公司業務；一邊又掩不住氣憤的語氣，問學長為什麼要找新人代她？率直的神情，令他尷尬，卻也透露出她的稚氣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於是，他戲稱她師父。每天一大早，便趴在她矮矮的牆上，問，今天教什麼？她抬頭看他，像是看牆上一幅不變的畫，偶而不在了，竟有些失魂落魄起來。

        ｢這是內戰時1861、1862、1865年的子彈。」一個身穿美國內戰時灰藍軍服的博物館員，遞給我三顆子彈，我看看四周只有我是外國人的紀念品店，不好意思地伸手去接，正猶豫著需不需要還他時，他已笑著離開了。 
        這裡是維吉尼亞州的《南方邦聯博物館》，位於首都瑞奇蒙（Richmond），收藏全美最完備的內戰文物，工作人員全都身著內戰軍服，模擬當年作戰時的生活：整理裝備啦、行軍啦、甚至吃著當時的軍糧，送我子彈的工作人員便是其中之一。 
         博物館旁是南方邦聯的白宮，當時的南方總統住在那裡。乍見之下，一點都不豪華：入口處是塑膠地板，據說是為了方便清理，因為當時到處是泥地，加上進出的人是不脫鞋的，第一夫人於是要求大家在入口處盡量踩抹乾淨。牆上貼了剛發明的機器製造出來的壁紙，這在當時比手工繪製的壁紙貴很多；所有的走道、樓梯都很窄小；主臥房也是育嬰房，因為當時嬰兒的存活率很低，就算是第一夫人，也得生很多孩子！ 

直到姊姊出嫁，爸帶頭向祖宗牌位上香，女兒們正興奮於過節的喜氣，爸卻嚎啕大哭，媽在一旁尷尬地安慰，「又不是嫁到國外，台北高雄也不過幾小時。」這是她第二次看爸哭；第一次是為出生就全身換血的弟弟，在拖到兩歲時，還是走了。這期間，爸帶著小弟看遍中西醫，試過各種偏方，改名啦、向鄰居乞討啦，還是救不活這唯一的兒子，煙霧瀰漫中，她看著爸把小弟所有的衣物都燒掉，默默拭淚的背影，似乎一下子蒼老許多。

大妹出嫁時，爸上完香，便獨自到屋外去了。她想，在這四個女兒中，爸總是孤獨的吧！

等到她結婚時，香爐居然整個燒起來，爸高興地說，這是旺爐，會光宗耀祖的。前些天彩排時，爸還鬧彆扭，不願牽她入席，當樂聲響起，爸居然出現了！她終於知道，爸還是在乎她的。

媽說，你就是小時候身體太差，花掉你爸對你關心的耐性，其實他也是疼你的。你小時候出麻疹，差點死掉，你爸看你眼珠都往上吊了，急得大哭，幸好隔壁的中醫師聽到，救了你一命，不愛你怎麼會哭呢？你喔，像極了你爸的倔強脾氣。

她是倔強，國中導師說她很有個性。她記得那次，導師因晚自習時，有位女同學去廚房喝水，工友嫌麻煩，向導師埋怨已過上班時間，導師氣得打那位女同學耳光，全班同學都驚懼於導師莫名的氣焰，她卻當場站起來，指責導師怎麼可以這樣打人？

然而，倔強歸倔強，她還是在乎爸的眼光。當初大學聯考填志願時，仗著爸仍得意於她考上第二志願的恩寵，選了乙組，結果只考上私立大學歷史系，爸便整天冷嘲熱諷：

        爸買了一支很貴的錶送她，逢人便誇她用功，是全宿舍唯一考上前三志願的！連庫長的女兒也只考上夜間部呢！她看著突然慈祥的爸，告訴他，眼鏡看不清楚了，爸二話不說，帶她去臺大醫院換眼鏡。是第一次進醫院哪！第一次站在眾人的焦點中！爸幫她選了付當時流行的銀邊眼鏡，可是因為拖太久了，度數一下子跳增到九百度，醫生說，三百度時最重要了，早點來就能控制住。可她想，沒考上怎麼敢跟爸說要換眼鏡呢？

        然後，每天，她戴著如酒瓶底厚的眼鏡通車上學，背那些怎麼也背不全的書，常常在車上睡過頭，好在家就在公車總站，司機會來叫她下車，有時醒來時，公車早已休班多時，她只得狼狽偷偷下車。

        日子越近大學聯考，她越害怕，怕考不好，不知怎麼面對爸。那天，回學校拿成績，看到考上私立大學時，爸冷峻的眼神，讓她怕得不敢回家，在街上遊走了一個多小時，回到家，已是晚飯時刻，爸聽完成績，便返身出門去了。她知道，她終究是那個得不到爸歡心的孩子。她想，她還是安心地做那條習慣沉在海底的魚吧！和絢爛的浪花一點關係也沒。

都說雙魚座是個浪漫的星座，可她總懷疑自己是條躲在水草叢中，冷眼旁觀週遭的魚，小心翼翼地隨著水草，在莖葉纏繞中擺動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從前，從前，有個女孩，從小因為爸爸當兵，又姊妹眾多，便在外公家長大。那是個早上就有公雞啼的四合院，外曾祖母每天坐在中庭梳好長的頭髮，變魔術似的，一會兒便成了一個小小的髻，她膽小，只在窗邊偷偷地看。每天，大人們忙著做不完的事，她只得自己玩，有時摳摳牆壁，驚訝地發現，居然牆壁裡混著米糠；有時自己小心地走出門，到對她來說是樹林的後院探險，在快要迷路時，趕快走回來，每天進步一點點；下雨天，就幫外公外婆把屋內的積水舀出去，看著泥土地被舀得一漥漥地，真好玩啊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四合院外有條小河，外婆到河邊洗衣，外公在橋上賣粉圓。一碗一塊錢，買的人自己帶碗去裝，賣的都是熟客人，大家帶著各式各樣的大碗，甚至鍋子，外公也高興地裝，說是大家都愛吃他做的粉圓。一天下來，抽屜裡便有好多一塊錢，她可以分到一角買冰棒吃，然後陪外公高高興興地去小店喝米酒。外公把她抱到高高的凳子上，她幫外公剝花生，看著大人們說說笑笑，兩腳晃啊晃的，不知不覺就晃到天黑，然後聽到外婆急躁的叫聲，外公抱著她趕緊收兵，卻仍被外婆逮到，也不知道為何被罵的不是外公，而是她，說什麼沒穿外套，想著涼嗎？那麼晚不回家，還在外面玩！外婆像是瘋了似的，拿雞毛撢子打她，她六歲年紀，一邊拼命說不敢了，一邊卻也不懂外婆為何這樣沒命地打她，她想，只有外公是疼她的。